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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乐器,是父亲的二胡,我忘记了它来自哪里,仿佛我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它便横空出世,如同父亲从外地回来,变戏法似地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掏出来的花花绿绿的糖果。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二胡,它漫不经心地捱着父亲的大腿,发出悦耳的声音,吸引着我,当我的睫毛离弦轴越来越近时,父亲用手轻轻按压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我小心翼翼地坐在父亲脚板背前面一点的地面上,再伸出双手环抱着他的小腿,细细地打量着二胡,如同看着一个离散多年的亲人。二胡的琴筒为六角形,大六月里,摸一下竟有丝丝清凉的感觉,钢丝弦紧紧地绕在弦轴上,像刀口一般锋利,刺痛了我的手指尖,琴皮因制作工艺粗糙而纹路斑驳,我敬而远之。但父亲拉二胡时,我会静静地看着父亲,如同仰望高山般虔诚。
原来父亲不仅仅会种地。
父亲拉二胡很随意,从来不看乐谱也无乐谱可看,更不会看琴弦或者自己的手,他直视着远方,目光温和柔软。远方在哪里,是不是就是父亲目光的尽头,也许空空如也,也许琳琅满目,可是我知道,父亲目光的尽头与我目光的尽头,风景是不一样的,尽管我们注视着同一个方向。我时常迷惑,父亲是怎样学会拉二胡的呢,他拉得好像还流畅,除了偶尔发出一个尖锐如利器碰撞的音符,是二胡的问题还是他的技艺不高,我没有问他,现在再也无法知道了。
我只记得那把二胡很旧,我相信它的年龄比我大多了,它的漆都掉了大半,而且琴皮看上去薄如蝉翼,似乎吹弹必破。有一次我听到父亲和隔壁的叔叔说要去找蛇皮,最好去山里找,搞不好有蟒蛇。他们相视而笑,眼睛里满是期待。隔壁叔叔也是一个二胡迷,农闲时期,他经常借了父亲的二胡,坐在他家堂屋门前拉,他家的小黄狗在晒谷坪上满地撒欢,不时叫几声。
晚上天热,我和父亲坐在屋前的河边乘凉,父亲拉二胡,琴声随着为了熏蚊子而燃起的烟飘向远方。夜很静,静得人灵魂出窍,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咿咿呀呀地唱歌。到烟淡了不少,蚊子满天飞的时候,琴声停了下来,父亲开始用扇子为我驱赶蚊子,直到我睡着了,他再轻手轻脚地把我抱进屋,让我在梦醒时分迎来一个充满希望的清晨。那时,父亲早已在田地里挥舞着晨曦,翻耕犁耙他脚下的土地。土地有时候像一个欢闹的婴儿,有时候如一个安静的老妪,一朝绿茵遍野一朝荒草凄凄,父亲守望着它也侍奉着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琴皮最终没有来得及换就开始了剥落,父亲把剥落的小块蛇皮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按一下,再悄悄放开手,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以后我再也听不到琴声了,到后来我慢慢长大,慢慢为了求学与父亲分离,也慢慢遗忘了年幼时的许许多多。当生命中熟悉的旋律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我幼稚地以为那只是成长的伴奏换成了大自然的乐章而已,不如清风明月突然消失般令我愕然,其实也是无可奈何地接受。父亲哪里有时间和金钱花在自己的业余爱好上呢,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他、提醒他,种地才是他正经八百的活计。有一天,他拿着没有琴皮的二胡坐在堂屋门前,默默叹了口气,到后来他逐渐年老,偶然得闲,他会坐在大门边上默默地扯胡须,那一时刻,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