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11日,杨志军《雪山大地》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这部燃烧着理想与激情、闪耀着思想与情怀、充盈着悲悯与担当、展示着宏阔与雄苍、勃发着良善与爱,建树着道德人格、持守着心灵信仰、忧患着自然生态、绽放着人性光芒、显现着人类命运、沉淀着宇宙与星空质素的杰作,是杨志军四十年漫漫文学路的精神结晶,也是他以高原之子之名回馈青藏高原的无尽深情。《雪山大地》完整展现了当代青藏高原历史变迁的长河——地理意义的长河,三江源地区的黄河源头;生命意义的长河,高原所有生灵的诞生、生长与死亡,以及重生,堪称一部青藏高原的史诗长河。如同这条长河的发生,杨志军从荒原出发,深入农牧区,流到大海,不断重返母地——青藏高原,把绵延不绝灵魂不灭的爱与感恩,献给滋养、佑护和成全了他的生命的雪山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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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杨志军出生于青海西宁,父亲是从西北大学毕业后跟随部队一路向西留守于青海并最终把生命献给青藏高原的老一辈新闻工作者,母亲是国家培养的青海本地第一代医务工作者,他们一生秉持的知识分子信念与操守深刻影响了杨志军的生命,他们接触、帮助、尊重与爱的高原成为杨志军魂之所系,心之牵绊,父辈与青藏高原的血脉相融也使得杨志军的内心拥有永不衰竭的爱的力量,雪山大地因此是他一生文学创作的源泉。1982年大学毕业后的杨志军在青海日报社做农牧记者,他把生活植根于青藏高原的普通农牧民与自然之中,他的情感和精神就在荒原的守望中向着天空生长,早期的代表作《大湖断裂》《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大悲原》都是青海大地的馈赠。1995年10月,杨志军离开青海,被人才引进到青岛出版社,筹备创办《通俗文艺报》,就此定居青岛,但他的灵魂和写作从未离开青藏高原,地理坐标意义上的青海版图与文学意义上的青藏高原,构成杨志军庞大复杂的创作母题。青藏高原是他迄今建构起的博大雄浑的文学世界的根柢。
从关注青藏高原的生态环境出发,杨志军成为中国当代最早关注生态问题,进行生态文学创作的作家。从写作《大湖断裂》始,他就同时开启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道德精神的思考。在《现代人》发表的《大湖断裂》连同“尾声”共十章,每一章下都有一段副题,是对“人”的道德哲思。在“尾声”,杨志军强调道德是“人”的支柱。“人”的全部生活就是一种怎样做人的选择。此后,杨志军全部的创作都贯穿了这一主线。
这一时期杨志军持续行走青藏高原腹地,近距离观察到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写出了忧患人与自然关系的长篇小说《环湖崩溃》。小说以激流磅礴的气势和恢弘壮阔的笔锋,展现了生态危机与人类世界崩溃的前景,逼近人类在发展过程中面临的生存困境、道德困境、文明困境。作品从发表初始,三十多年间几次再版,一再被证明这部富有洞见的预言与寓言式作品,业已成为中国生态文学的经典著作。《环湖崩溃》的横空出世,奠定了杨志军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拓荒者地位。《环湖崩溃》成为新时期中国生态小说的开山之作。
此后,从获得1988年全国文学新人奖的长篇小说《海昨天退去》,到《大悲原》,再到《藏獒》三部曲的横空出世,以及《伏藏》《西藏的战争》《藏獒不是狗》《骆驼》《巴颜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到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雪山大地》,杨志军行走在青藏高原历史与现实的长河,他的情感植根于雪山大地,他关于自然与生命、道德与精神、理想与信仰的思考皆发源于此。
由此杨志军建构起了博大雄浑的文学世界:一种文学思想(支柱):自然伦理——道德信仰——建树理想;两大文学主题(两翼):一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一是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三个文学版块(基座):荒原系列、藏地系列、海洋系列。贯穿始终的核心是具有思想性、精神性、神圣性的精神写作。
正如他就《雪山大地》接受记者采访时所言:“对我来说,这片高海拔的山原已是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它代表家族传承、土地滋养、风情融入、血脉联系、情感浸润、精神认同,代表生命长河的起源与归属。”
《雪山大地》以父辈们建设青藏高原的生命历程为原型,以杨志军标志性的诗性与哲思,展现了1949年以后地处黄河源头的青海高原发生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变迁,是一部恢弘的草原史诗。小说描写汉族干部“父亲”来到沁多草原的野马滩蹲点,调查走访牧民的生存状况,遇见了原沁多部落头人现任沁多公社主任的角巴德吉,角巴德吉让牧人桑杰带着父亲去野马滩,就此开启了父亲与桑杰汉藏两个家族、两个民族的人生传奇,他们与青藏高原的雪山大地共同经历了沧桑巨变。围绕着他们的命运,一幅时代的历史画卷在苍茫的雪山大地展开。
作为历史的亲历者,杨志军的书写惊人的真实。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青海有一大批父亲母亲这样来自于全国各地的建设者,他们满怀激情、充满信念,毫不作伪地坚守自己的工作原则。对于他们而言,生命和使命是一体的,责任与担当是交融的,勇气与奉献是不需要理由的,他们纯真、热情、诚朴、厚道,良心是指导他们生活与工作的天然指针,无需认证,他们便领有雪山大地的情怀与胸襟。父辈们就是以那种理想主义的姿态种植着希望的种子,实践着他们自觉承担的使命与创造。当然他们的忘我也意味着对家庭、子女的疏于照顾,这也同时带给子一代多重情境的生命感受。一部分子女成为杨志军这样年轻的理想主义者,锻造了与父辈气息相同、灵魂契合的精神品格;另一些子女则在与父母的疏离中有着难以抹去的伤痕,只有当子一代也历经世事之后,才真正理解了父辈的博大、宽阔、深沉的爱,理解了他们沉重的牺牲,飞蛾扑火般的奉献,也理解了他们纯洁的理想信念,由此而迸发出的强大生命力。读《雪山大地》,是一个重新审视父辈与自我生命的过程,也是一个重新认识时代与命运的机缘,更是信念坚定与人格完整的心灵鉴证。就此子一代与童年和解,找到故乡,完成了与父辈们的情感相融,并且在他们的生命光亮里看到自己生命的出处与出路。
杨志军倾情塑造了一群真实生动的汉藏人物形象,构成青藏高原建设者的精神图谱。父亲强巴作为派驻草原的蹲点干部,跟随牧民桑杰一家从野牛沟搬迁到野马滩,住进桑杰家的帐房,为桑杰仗义执言,桑杰的妻子赛毛为救父亲被激流冲走。父亲把桑杰赛毛的聋哑儿子才让带到省城西宁治病,让他们的女儿梅朵到西宁上学,培养他们成人成才;接纳饥荒年头迁至沁多草原的西宁保育院、收留省上来沁多避难的老师;办了沁多县第一所学校、成立了沁多县第一家贸易公司,修建电视塔;为拯救草场恶化的草原建造一座城市,对牧人实施十年搬迁计划,建立丹玛久尼自然保护区,最终父亲这个雪山之子躺在了雪山大地的怀抱。母亲苗医生善待帮助上门求医的藏族牧人,也选择了从西宁下放到沁多县卫生所,为草原培训医护人员,竭尽心力医治病人,建起了沁多县第一所医院,主动到隔离麻风病人的生别离山救治病人,在生别离山建成麻风病医疗所,因传染麻风病而殉职。姥姥、姥爷为儿女殚精竭虑,用他们的仁慈和爱心抚养长大了藏族孩子才让和梅朵,呵护着“我”洋洋的成长,成就了“我”成为一个“藏族人”的梦想。原部落头人角巴德吉为新生的政府赠送牛羊、奉献草场,主动把自己的部落改成公社,成为公社主任的角巴,以自己的威望成为沟通连接牧人与父亲的桥梁,倾尽所能辅助父亲实现建设草原的设想。在说服野马雪山的牧人搬迁沁多城的路上,已是角巴爷爷的老人陷落在深不见底的雪渊,消失在雪山大地。继任公社主任的桑杰秉承岳父角巴的职责,成为父亲在草原工作依靠的中坚力量,晚年退休时和老伴卓玛为沁多学校捐出了全部存款。新一代藏族儿女才让、梅朵接受了更高的教育,唤醒生命的潜能。才让出国深造,在成为博士后选择回归草原造福一方,年轻的生命与雪山大地融为一体,也倒在了阿尼玛卿草原的黎明里。有歌舞天赋的梅朵最终放弃如日中天的演艺事业,回到草原,在汉族母亲苗苗阿妈献身的生别离山医疗所从事整容护理麻风病人的工作。他们周围涌动着一群热血藏族,在时代的变迁中完成了自身的艰难前行。
杨志军写汉藏两个家庭的联姻,两个民族的融合,他们共度的艰辛岁月,互为彼此的成全、照拂、温暖与爱,在雪山大地上建起的现代文明生活,就是在写父辈们的精神光亮,是如何成为一代代汉藏儿女的精神遗产。如果说以往杨志军多写“父亲”,《雪山大地》中的“母亲”则与“父亲”并驾齐驱,尽显雪山大地的父性与母性。父亲和母亲一生视草原为生命依归,父亲强巴具有远见卓识、胆略过人、情深似海;母亲则是一个极其坚忍、沉毅、诚挚、利他、勇敢的形象,因治疗麻风病人被感染后,母亲为了保护家人,几年的时间独自隔绝在生别离山直至离世。而生别离山,却又是麻风病人的避难所——母亲在这儿建起了医疗所,专门救治被世所抛弃的麻风病患,她对待麻风病人的态度慈悲、耐心、尊重,赋予他们人的尊严。女性的柔软绽放出强韧的力量,她的沉默的牺牲,她的众生平等,她的爱的行动,使她成为与父亲比肩的理想的“人”。
这一切源于“爱”。《雪山大地》究其根本是“爱”的鸿篇巨制。小说共有十七章,每一章都有一首诗歌作为题记,每首诗歌都通向理想,是关于爱的呼唤,是为天地间的生灵祈愿。随着故事发展,诗歌内容层层递进,从向上的路衔接着天空的爱与太阳,经过山、水、星、花、动物自然万物,到夏天的繁绿、牧草的浩荡、冬天的雪白、源头的安详,直至最后一章,即第十七章“雪白”爆发出草原高亢广阔的长调:“是天空的表情,是城市的符号,/是草原的标志,是乡村的神态,/是一切璀璨之上的璀璨,/那永不放弃的爱念——扎西德勒”。
理想的人类关系、生命形态、自然存在、世界样貌都指向一个大写的“爱”——扎西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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